当"觉得"成为思想的牢笼:论现代人的认知困境

"我觉得这个方案不太合适"、"我觉得他说得不对"、"我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"——"觉得"一词如同空气般渗透进我们日常交流的每一个角落。这个看似无害的词语,实则构建了一道无形的认知屏障,将我们囚禁在主观感受的牢笼中,与客观现实渐行渐远。在信息爆炸的后真相时代,"我觉得"已经不再仅仅是一种表达方式,而演变为一种思维习惯,一种认知惰性,甚至是一种逃避理性思考的借口。我们生活在一个被"觉得"统治的时代,每个人都如同柏拉图洞穴中的囚徒,满足于墙壁上的影子,却不愿转身直面真实的光明。
"觉得"泛滥的背后,是现代社会认知方式的深刻异化。传统社会中,知识来源于经验积累、师徒传承和经典研读,人们习惯于说"据我所知"或"按照传统"。而今天,个人感受被抬上神坛,"我觉得"成为认知的起点和终点。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"我思故我在"被扭曲为"我感觉故我正确",理性思考让位于情绪表达。社交媒体加剧了这一趋势,算法为我们量身定制信息茧房,强化既有偏见。我们不再说"事实表明",而是说"我觉得";不再寻求证据,而是诉诸感受。这种认知方式的转变,使公共讨论变得支离破碎,真理被淹没在主观感受的汪洋中。
"觉得"的统治在政治和社会领域造成了严重后果。政治辩论不再是不同政策方案的理性比较,而变成了"我觉得你对"或"我觉得他错"的情感对峙。英国脱欧公投中,"我觉得欧盟限制了我们的自由"战胜了经济学家们的复杂数据分析;气候变化议题上,"我觉得天气一直这样"抵消了科学家们数十年的研究证据。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倡导的"沟通理性"被"情感表达"所取代,公共领域沦为感觉的战场。更可怕的是,"觉得"成为拒绝接受事实的盾牌——"我觉得疫苗不安全"使许多人无视医学证据;"我觉得选举存在舞弊"导致对民主制度的信任崩塌。当"觉得"凌驾于事实之上,社会共识的基础便开始瓦解。
"觉得"的泛滥也标志着个人主体性的畸形膨胀。在消费主义文化的推波助澜下,每个人的感受都被赋予至高无上的价值。"顾客永远是对的"演变为"我的感觉永远是对的"。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所描述的消费社会符号价值泛滥现象,在认知领域同样成立——我们消费的不再是产品本身,而是产品带给我们的感觉;我们捍卫的不再是观点本身,而是观点带给我们的身份认同。教育领域同样深受其害,学生习惯于说"我觉得答案是这个",而非展示推理过程;教师为避免冲突而接受"这只是我的看法"的搪塞。当"觉得"成为认知的免死金牌,批判性思维和理性论证便失去了生存空间。
对抗"觉得"的暴政,需要我们重建认知伦理。首先必须区分"观点"与"事实"——前者可以百花齐放,后者则有真伪之分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的"逻各斯"(理性言说)精神应当被重新唤醒,我们要学会说"根据数据显示"而非"我觉得"。教育系统应着重培养学生的证据意识,要求每一个论断都有相应的依据支撑。媒体素养教育亟待加强,使公众能够识别情感操纵与理性论证的区别。在个人层面,我们需要建立认知谦逊,承认自己的局限性,对不同于己见的观点保持开放态度。中国古代思想家孔子"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"的态度,恰恰是对抗"觉得"文化的一剂良药。
打破"觉得"的牢笼,并不意味着否定个人感受的价值,而是要在感受与事实之间建立健康的对话关系。心理学家卡尔·罗杰斯强调共情理解的重要性,但这种理解应当建立在承认客观现实的基础上。我们可以说"我感到不安,因为数据显示情况确实严峻",而非"我觉得情况很糟,不管数据怎么说"。前者整合了情感与理性,后者则割裂了两者。在科学史上,许多重大发现最初都源于科学家的直觉和"觉得",但最终必须经过严格的实证检验才能被接受。个人感受可以是认知的起点,但绝不应当是终点。
当我们审视这个被"觉得"主宰的时代,看到的是一幅认知退化的图景。从苏格拉底的诘问法到培根的科学归纳,从启蒙运动的理性之光到现代科学的实证精神,人类历经艰难才建立起理性认知的体系。而今,我们却自愿放弃这一宝贵遗产,蜷缩在"觉得"的舒适区内。要走出这一困境,需要个人与社会层面的共同努力——重建对真理的敬畏,恢复理性讨论的尊严,让"据实而论"重新成为认知的黄金标准。唯有如此,我们才能从"我觉得"的主观牢笼中解放出来,重新获得看清世界本来面目的能力。毕竟,正如哲学家波普尔所言,真理不是被创造的,而是被发现的;不是被感觉的,而是被验证的。在这个充斥着噪音与偏见的时代,或许更大的智慧就是承认:世界不会因为我们"觉得"如何而改变,只有我们改变自己认知世界的方式,才能真正理解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