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义的迷宫:当"人为"成为我们存在的底色

在古希腊神话中,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赐予人类,这一行为被视为人类文明的起源。但鲜少有人思考:普罗米修斯的"盗"与"赐"本身,不正是一种"人为"的干预吗?从那一刻起,人类便注定要在一个被自身行为不断重塑的世界中寻找意义。我们生活在一个由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森林里,遵循着人为制定的法律与道德,使用着人为创造的语言符号,追求着人为定义的成功标准——"人为"已不再是我们生活的点缀,而成为了存在的底色。在这个被人类意志不断形塑的世界里,我们既是意义的创造者,又不得不在这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中寻找方向。
人类文明的演进史,本质上是一部"人为"不断扩张版图的历史。语言是最早也最基础的人为之物,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言"语言是存在之家",但我们常常忘记这个"家"完全由人类自己建造。从最初的简单符号到今天的复杂语法体系,语言这一人为构造决定了我们如何认知世界。中国古代的"名实之辩"便揭示了这一困境——我们是通过"名"(人为的命名)来把握"实"(客观实在)的,但"名"永远无法完全等同于"实"。法国思想家福柯更进一步指出,话语即权力,那些掌握命名权的人实际上掌握了对现实的界定权。当我们说"这是一棵树"时,已经将无限复杂的生命体简化为一个人为的概念。这种人为的简化虽使交流成为可能,却也使我们与世界的本真体验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。
现代社会更是将"人为"推向了极致。时间被格林尼治标准时间统一,空间被经纬度坐标分割,连人体都按照BMI指数被归类为"正常"或"异常"。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提出的"惯习"概念揭示了我们如何不自觉地内化这些人为规则。一个典型例子是现代职场文化: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、绩效考核制度、职位层级划分,这些完全人为的建构却被视为理所当然。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《挪威的森林》中描写的主人公对职场生活的疏离感,正是对这种人为秩序的本能抵抗。更值得深思的是数字时代的"算法暴政"——我们每个人的喜好、行为甚至情绪都可以被量化为数据,进而被预测和操控。这些人为的算法模型正在重塑我们的思维方式,使我们逐渐丧失对生活的主导权。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不自觉地追求点赞数时,已经将人为定义的流行标准内化为自我价值的标准。
面对这种全面的人为境况,个体如何保持自主性?捷克作家米兰·昆德拉在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中提出了"非刻奇"(kitsch)的生活态度——拒绝那些被大众盲目接受的虚伪情感和既定价值。这种拒绝不是简单的叛逆,而是对生活本真性的追求。中国古典哲学中的"自然无为"思想也提供了另一种可能:庄子所说的"坐忘"状态,正是要人超越人为的分别心,回归与道合一的本然状态。在当代语境下,这或许意味着我们要在充分认知各种人为建构的前提下,有意识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说的"极限情境"——那些无法被人为规则所涵盖的生命时刻(如死亡、痛苦、爱),或许正是我们突破人为牢笼的契机。在这些情境中,我们被迫直面存在的本质,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。
人为与自然之间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。法国思想家卢梭曾感叹"人生而自由,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",但他同时也承认社会契约的必要性。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人为本身,而在于我们是否对这些人为建构保持清醒的认识和批判的距离。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"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"这一命题,在当代获得了新的含义: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各种规则、价值、概念的人为性时,才能避免被它们盲目支配,从而获得真正的自主性。中国古人讲"知其白,守其黑",或许正是提醒我们在拥抱人为文明的同时,也要为那些无法被人为规训的生命体验保留空间。
在一个人为意义泛滥的时代,重寻本真性的道路注定充满悖论。我们无法回到前人为的天真状态,也不应陷入对一切人为事物的全盘否定。恰如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所言:"哪里有危险,哪里也生拯救。"人为的困境本身可能蕴含着突破的契机——当我们意识到所有意义都是人为建构时,反而能够更自由地参与这种建构,成为自己意义的创作者。这要求我们既要有解构的勇气,又要有重建的智慧;既要认识到人为的局限性,又要珍视它带来的可能性。最终,或许正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,在承认荒诞的前提下依然推石上山,才是我们在这个人为世界中最真实的姿态。意义的迷宫由人类自己建造,而穿越这迷宫的路径,也必由每位行走者亲手绘制。